城市水源脆弱 蝴蝶效應下鹽城水危機
污水本來一直往北流向黃沙港方向,再向北就可以流進大海了。可是由于最近漲水,江蘇鹽城新北村麥田里不到5米寬的小水渠流向發生了變化,污水向南前進五六公里就是蟒蛇河。稀釋了污水的蟒蛇河緩緩向東流入了城西水廠的取水口。2月20日上午,因為水源遭酚類化合物的污染,鹽城市遭大面積的斷水,20萬人的飲水受到影響。由于政府啟動緊急事件應急機制,斷水問題迅速解決,但截至記者發稿為止,環保部環境應急與事故調查中心的副主任張志敏還在帶領著專家們以每天工作到凌晨的強度處理這次危機。而對于距離鹽城市區十幾公里之外的新北村村民來說,“這件大事兒”讓他們與標新化工廠結聚了7年的糾紛終于被關注了。
2月20日早上6點多,鹽阜人民商場有限公司的董事長楊永奎照常起床上班。“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吃降血壓藥,我端起杯子喝了第一口就覺得味道不對,勉強再喝了一口把藥吃完。”但楊永奎當時并沒有太在意,“我想著是不是杯子里昨天的水兌了今天的”。直到早飯時,熱騰騰的餃子端上桌,楊永奎才意識到似乎是要出事兒:“我家的餃子湯有濃烈的焦糊味兒,就像是烀山芋給烀糊了一樣。”多年的經商經驗讓鹽城最老牌商場的老總楊永奎迅速做出了判斷,他打電話給自己的好朋友和同行、人民大超市的總經理交流信息,“我覺得是自來水有問題,跟他商量,我們的商場要抓緊多儲備一些純凈水和礦泉水”。
不僅楊永奎,早上刷牙的市民們都感覺到了今天的水不對勁兒,有人打開鹽城本地的論壇尋找答案,有網友言辭鑿鑿地說是2月19日晚上鹽城蟒蛇河西龍崗段發生了農藥船的翻船事故,導致農藥進入了鹽城市的水源地蟒蛇河。“怎么又翻船了?”在此之前,鹽城曾經發生過翻船污染水源事件,最近的一次剛過去一年,許多市民都還記憶猶新。
早上8點多,市區大面積斷水后,市民們既沒有恐懼也沒有慌亂,根據以往的經驗去超市、商場買足夠多的飲用水才是正經事兒。9點多,鹽阜人民商場剛開始營業半小時,一樓角落處的食品自選區就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看到已經開始形成長隊的顧客,鹽阜人民商場副食品部經理韓玉說她當時心里犯起了嘀咕:“商場里的庫存只有三四十件,全商場只有不到500瓶水。”韓玉向本刊記者解釋,之所以如此少的庫存,是因為鹽城的2月份天氣陰冷,是純凈水和礦泉水的銷售淡季,市民基本都喝熱水驅寒。
上午10點,鹽城市經貿委的電話成了對這次水危機的官方證實,他們要求楊永奎必須保證市民臨時用水的供應。楊永奎于是帶著其他兩位老總組成了采購供應小組,親自指揮調度。“我們最先是從距離鹽城只有1小時車程左右的射陽和大豐調水,后來怕不夠,又打電話給淮安和姜堰。”第一批300件送到的時候,售貨員喬梅芬還在想著可能賣不完,因為前兩次出事兒的時候都剩下了。結果完全出乎意料,不到10分鐘,300件礦泉水被搶購一空。而此時,買水的長隊已經在副食品區的狹小空間里折了幾個來回。10點、11點到達了買水的高峰,鹽阜人民商場在正門大廳、臨街的賣鞋的櫥窗,后來干脆在商場后院的停車場上賣起了水。
出租車司機單師傅看到的奇景是,“每個路口都有人在街邊賣成箱的純凈水,還陸陸續續有車運水進城”。鹽城消防支隊則告訴本刊記者,他們進入了二級戰備,在市政府要求下,調動市縣30多輛消防車到敬老院、居民區、學校送水。本刊記者在2月20日第一時間趕到現場,在街頭看到,市民除了用水桶、鍋、水壺接水之外,排隊的人中甚至可以看到有人騰出了大號的塑料整理箱臨時做水箱。
吃飯成了隨之而來的問題,八寶粥、面包和方便面同瓶裝水一樣被搶購。迎賓路農貿市場的魚蝦小販用“市場有深水井,他們的魚蝦不受斷水影響,提供把蝦剪好洗干凈的服務”來招攬生意。到了晚飯時分,鹽城市內的連鎖快餐店已經不再賣中餐,甚至賣西式快餐的肯德基也貼出了布告,“因為受到斷水影響,一些品種停止供應”。不僅如此,許多飯店的洗手間也都停用。
麥田里的化工廠
與設想中沿河而建不同,肇事者標新化工廠坐落在一片開闊的麥田里。標新化工廠的員工告訴本刊記者,“我們廠距離蟒蛇河還有五六公里的距離”。2月21日,鹽城水污染第二天,往常靜悄悄的麥田地熱鬧異常,裝載抽出化學污水的槽罐車、相關單位的轎車、記者和來看熱鬧人的出租車車來車往,為此這條狹窄的鄉間公路的路口還特地安排交警疏導交通。
標新化工廠的廠房像是一棟未完工的二層磚瓦房,赭紅色的磚就裸露在外面,瓦也是灰黑的顏色沒有任何修飾,生產車間的窗戶就是一個個方形的洞,與工廠自己在網上的簡介“基礎設施完善,技術力量雄厚”,“現代化科技型化工企業”出入很大。工廠坐北朝南,背面緊挨著廠房墻根底下就是東西走向平行于廠房的小溝渠。這條溝渠隨著工廠的折角轉了一個彎,變成了南北走向,一邊連著南方的蟒蛇河,一邊連著北方的寶應河。環保人員正忙著把溝渠里的污水抽進槽罐車運走。這條不足5米寬的溝渠就是此次導致20萬人飲用水受到影響的源頭。
不用專業的測量工具和化學知識,外行人用目測也能發現其中的問題:2月末的麥田里,去年秋天播種的小麥已經長了一寸多高,一眼看去是綠色的一片,而接近水渠的幾十平方米內卻依舊是枯黃的顏色,從遠處眺望黃綠對比,涇渭分明。在所剩不多的污水里,可以看到溝渠底部一片一片白色的沉淀物,而當地村民告訴記者,濃度高的時候,整個溝渠像是充滿了墨水,什么都看不見。
2002年3月份,新北村村民胡文標在這里開辦了這家化工廠,他當時告訴鄉親們,工廠主要生產化妝品原料和食品原料。可是,沒有幾個月,村民們就感覺不對:夏天時候,溝渠里的廢水蒸發出刺鼻的氣味讓村民們根本就沒辦法開窗戶,距離化工廠最近的一個雞舍成了“毒氣探測器”,里面的1500只雞全部熏死了。8月底,村民們跟胡文標交涉,不許他再生產,但交涉沒有什么效果,忍無可忍的村民就挖壞了工廠門口的土路,阻止運送原料的車出入。這個做法讓雙方矛盾升級,胡文標找人毆打村民,十幾人被打傷。從這之后,雙方的關系徹底破裂,本刊記者看到標新化工廠左側掛有“龍岡派出所駐標新化工有限公司保安中隊”的牌子,當地負責維持秩序的警察無法向本刊記者解釋這是一個什么性質的機構。而村民們說,這是胡文標為了對付他們專設的。
2002年夏末的一仗之后,這些不會講普通話也不怎么識字的村民找人寫過很多個版本“讓百姓能吸上一口新鮮空氣的陳訴”,可是,不知什么原因,這些材料并沒有帶來外界的注意。7年里新北村發生了很大變化:靠近溝渠的麥田不再長莊稼,偶爾能收獲的稻子也帶著一股農藥味兒。附近的知情人拒絕買這片地出產的青菜,菜農只好謊稱自己的菜來自果林場。嘗試在幾十米外的溝渠里養魚的人血本無歸,魚苗最后全都死了,用來看魚塘的小船至今荒廢在溝渠里。越來越多的人離開村莊,或者打工或者去別處租房。對于新北村的變化和村民口中的矛盾,標新化工廠的工作人員則向本刊記者解釋,他們其實找種子公司為稻田的減產作了鑒定并且按照鑒定結果賠償,可是村民們每年都要提高賠償的數額,這是他們產生矛盾的原因。
直到2月22日下午,全國都知道是標新化工廠排放化工污水造成了此次鹽城的大面積斷水,廠里的工作人員還是對這個結果振振有詞。他告訴本刊記者:“第一,我們這家工廠并不在蟒蛇河邊上,蟒蛇河邊上還有好多家化工廠,其中也有生產氯代醚酮的;第二,如果有污染,我們早就應該出事兒,可是工廠已經開了7年;第三,今年春節期間,環保局的水源支隊曾經來檢查過,如果不合格怎么能讓我們繼續生產呢?”當本刊記者提出要看能夠證明水源支隊來檢查并且合格的材料時,這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具體情況只有老板胡文標和廠長清楚,他們在2月20日下午就被帶走了。
村民的解釋或許可以解答標新化工廠的疑惑。2008年11月起,村里進行了溝渠的清淤工程,每隔一段距離就打壩存水。化工廠北面的溝渠也被村民用土質的小水壩截了流,那些明里暗里的排污口流出的污水越積越濃。2月12日,有村民撥打了投訴電話,并且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但是沒有得到反饋。2月19日中午,一位姓周的村民看見在工廠工作的幾個婦女扒開了東面的土壩。“本來溝渠里的水是向北面流向黃沙港再流到海里的,下雨漲水,污水倒流進了南面的蟒蛇河。”2月20日早上9點多,村民們就看到環保局的車停在工廠門口,陸陸續續車越停越多一直排到公路上,他們才知道鹽城市區斷水了。
脆弱的城市水源
2月20日,鹽城市政府就向外界公布了斷水原因——受到了酚類化合物的污染。南京大學教授、聯合國環境規劃署環境評價及檢測專家李建龍向本刊記者解釋,酚類化合物能夠危害人的肝臟、皮膚和黏膜,對胃腸也有刺激作用。0.8‰克濃度的酚類化合物污水,手浸到里面去就會泛白,土壤會變成綠色,而如果污水已經變得渾濁了,那它的濃度一定更高了。根據李建龍教授的經驗,氯代醚酮在許多國家都是禁止生產的,因為原材料里的苯酚容易沉淀很難分解。雖然化工廠里配有污水處理的設備,但是,李建龍說,以現在的技術水平很難達到處理標準。具體到這次水污染,李建龍說,這些酚類化合物也許會沉淀到城市中縱橫交錯的自來水管道里,目前最為實際的做法就是用大量的水稀釋和沖洗。
蟒蛇河、通榆河、射陽河是鹽城市境內的主要河流,三條河的水量占全市河流總水量的27%。同時,它們也是鹽城市的主要供水河道。全市13個縣級以上日供水萬噸的地表水源取水口,有11個設置在這三條河上,60%以上的城鎮人口飲用這三條河水。但是,鹽城的飲用水源的安全一直讓人提心吊膽,蟒蛇河流經鹽都工業集中區,城西水廠的取水口就在鹽都工業集中區的下游。即便蟒蛇河沿岸所有的化工廠都把污水處理之后排放,污染物的總量依舊很大。同時,這些河還是鹽城繁忙的航運河道,不乏化學危險品在此運輸。2007年3月,曾有一艘裝有28噸稀鹽酸的水泥船,在與另一船相撞后沉沒,導致部分稀鹽酸泄漏。
這樣的情況在清華大學環境科學與工程系教授張曉建看來是一種客觀現實。因為水路運輸原材料價格低,并且一些化工廠需要取水,國內很多大型的重工、化工企業都是沿江沿河而建,自來水廠取水口的選址也是多年之前進行的,這些歷史性原因讓目前的飲用水源環境很難控制。“不能因為是飲用水源就不讓它行船了,它同時也是重要的航運河道,比如說黃浦江。”張曉建說。但是這種客觀現實也造成城市水源地十分脆弱。2005年松花江水污染事件,張曉建教授作為專家組成員負責凈水的環節,他告訴本刊記者,城市飲用水源單一就會很危險,在污染源治理的同時,調動多水源和建立預警機制是應對之道,比如鹽城可以適當加大城東水廠的供水能力。
這些道理鹽城市的相關單位也并非不知。2008年12月18日鹽城市政府的常務會議上通過了“清水走廊”的行動方案,制定了6項措施,計劃用3年時間確保蟒蛇河、通榆河、射陽河三條河的斷面水質達到地表二類和三類的標準。清華大學飲用水安全研究所所長劉文君教授解釋,根據《地表水環境質量標準》,嚴格說地表一類才能作為飲用水水源,但是,現實的情況是因為污染嚴重,全國很多地方的界線模糊到地表二類和三類也可以作為飲用水水源。當然前提是經過處理能夠達到飲用水的標準。
在這次會議上,鹽城市長李強強調說,“清水走廊”是最大的民心工程,為了確保工作落實,還建立了河長制,由轄區內政府主要負責人擔任河長,對本行政區域內水環境負責。但是沒有想到的是,會議之后兩個月,距離市區十幾公里遠的一條不起眼的小溝渠再次挑戰了城市脆弱的飲用水源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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