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電池回收政策“曖昧”實施七年企業逐漸邊緣化
專家呼吁,媒體宣傳,公眾認同,廢電池回收處理日益達成社會“共識”,但等來的政策卻是“不鼓勵不反對”。政策已實施七年,當初投身其中的企業和熱心人士卻被逐漸邊緣化——“曖昧”政策下的廢電池回收困局。
如果你問:“廢舊電池應不應該回收?”相信大多數人都會給出一個并不意外的答案:“回收啊,多污染環境。”
事實是,早在7年之前,原國家環保總局等部門聯合發布的《廢舊電池污染防治技術政策》中明確指出,廢舊電池的收集重點是廢棄的可充電電池和扣式一次性電池,在目前缺乏有效回收的技術條件下,不鼓勵集中收集已達到國家低汞或無汞要求的廢舊一次性電池。
對這個7年前出臺的文件,很多接受采訪的人第一反應依然是——震驚!在隨機采訪的對象里,不乏小心翼翼將廢舊干電池收集起來等待“有關部門”處理的“環保人士”。
就在這個暑假,湘潭大學化學學院實踐團在長株潭地區進行了一次關于廢舊電池回收現狀的調研,他們發現,超過九成的受訪民眾認為電池應該回收。
一組找不到出處的數據
“一節1號電池爛在地里,能使1平方米的土壤永久失去利用價值。一粒紐扣電池可使60噸水受到污染,相當于一個人一生的飲水量。”這是在介紹廢舊電池危害的文章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引用語,然而,對它的出處,所有引用者都語焉不詳,用“有關資料顯示”一筆帶過。筆者在中國知網的論文數據庫中進行多次搜索,也未能找到原始材料。
但不可否認的是,在上世紀90年代末,“電池雖小污染大”的觀念經過媒體的宣傳報道,一時成為社會“共識”。
綜觀2000年左右發表的相關學術論文,基本都認為廢電池“不可一扔了之”。專家學者呼吁國家盡快開發廢電池的處理技術,加快相關法律法規的建設,實現廢電池的無害化處理和資源化利用。
1999年,《新鄉日報》的記者推出了“田桂榮”這一回收廢舊電池的典型人物。當事記者在回憶報道初衷時說:“我們認為,回收廢舊電池的活動既符合國家的方針政策、順乎國情民意,又不違背事物的發展規律,大方向正確。”
事實也是如此。這個河南的普通農家婦女,因為回收廢舊電池被媒體稱為“民間環保大使”,并于2001年獲得福特國際環保獎。2002年,新華社記者的報道《誰來援助這位環保先行者》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國家環保總局領導專門作出批示,要求河南省局盡快對田桂榮回收的廢舊電池進行處理,保護環保志愿者的熱情。
據當時報道:“這批廢舊電池將被運到省環保局投資幾十萬元在新鄭市建成的臨時倉庫暫時存放。待河南一個正在審批的利用廢舊電池生產的項目投產后,再運至該企業處理。”
該領域的另一個“典型”,是北京的王自新。與田桂榮驚人的相似,他也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了報紙上對廢舊電池危害的報道,從而萌生了回收的念頭。
不僅僅是民間人士在自發收集。1998年4月,在民間收集廢舊電池的熱潮下,北京市有用垃圾回收中心開通電話熱線,鼓勵市民回收廢舊電池,并承諾超過30公斤即上門回收。當年,回收中心的美好愿景是“收集家家戶戶用過就扔的廢舊電池”。
時至今日,很多寫字樓、商場和單位的辦公樓門口,還擺放著回收廢舊電池的紙箱子。
政策不鼓勵也不反對
2001年,王自新和北京科技大學合作,在河北易縣建成了一個廢舊電池處理廠。不過,由于該處理廠的回收技術和設備存在廢水排放問題,被迫關閉。此時,王自新原計劃投資的700萬元幾乎化為烏有。
更沉重的打擊接踵而來。專家之前一直呼吁的相關法規終于出臺,但政策也驟然轉向。2003年頒布的《廢電池污染防治技術政策》中明確規定:廢舊電池的回收,應由回收責任單位審慎地開展。目前,在缺乏有效回收的技術經濟條件下,不鼓勵集中收集已達到國家低汞或無汞要求的廢舊一次性電池。
在此之前,關于廢舊電池的學術爭論就已經初露端倪。2000年,國家環保總局委托清華大學調查廢舊電池回收狀況;2001年,日本福岡大學經過 15年的研究,認為含汞電池隨生活垃圾填埋也是可以的。
“日本的這個研究引起了(原)國家環保總局的重視,為此,環保總局專門召開了兩次專家論證會。”王自新對2003年條例的出臺有自己的理解,他認為一方面因為它采用的回收技術存在污染,另一方面因為電池低汞、無汞正成為大趨勢,再加上“國家當時沒有相匹配的干電池處理技術”,所以一些專家主張的 “廢舊干電池不用回收”的觀點成為主流。
而已經因回收電池而獲得諸多榮譽的田桂榮,在得知這一文件之后感到“非常氣憤”。日前,她回憶道:“我作為一個農民,沒他們文化高,我只知道廢電池無汞或低汞,也不是完全沒有污染,其中的銅也污染。即使不污染,也可以回收鋼殼啊。廢電池是放錯的資源,渾身都是寶,我認為政府、專家不負責任,對環境、資源、地球不負責任。從這開始國家都不支持了,我也不出錢回收了,等著環保人士送來。”
2004年,在原國家環保總局掀起的“環保風暴”中,王自新的工廠被第一批“槍斃”掉,他此前收集的800多噸電池被運往天津進行固化填埋。 “有沒有污染我不知道,但是資源回收再利用肯定不可能了。”
清華大學環境與工程學院教授聶永豐是“不用回收派”中的代表人物。盡管表示已經多年沒有研究電池問題,但提起干電池回收,聶永豐依然認為,廢舊電池回收的重點在于二次電池,至于一次電池,應該走低汞無汞化道路。
但北京科技大學的曾平榮教授持相反的觀點。他認為電池中除了汞以外,還有鎘、錳、鐵、鉛、鋅等重金屬,這些重金屬也會污染環境,而且廢舊電池里含的重金屬都是從地球里挖出來的一次性資源,同樣具有經濟價值。
困局中的電池回收產業
媒體依然在關注廢舊電池回收,不過,關注點轉移到了后端的處理上。民間環保組織和熱心人士自發收集的廢舊電池,卻面臨著無處安放的困境。
“現在,我們安放了廢電池回收箱的商場、學校都會定期聯系我們運走電池,還有人把電池送到我老家的倉庫或者我們環保協會的倉庫。我現在總共還有 20噸左右,我聽專家說存儲廢電池只要不超過一米高,通風防潮、夏天撒點硼酸防止腐蝕,就不會對環境造成污染。” 田桂榮說。
目前,來自全國各地環保人士回收的廢電池還在源源不斷地送到田桂榮手上。
“我現在壓力也很大,”田桂榮不無焦慮地說,“沒有廠家愿意處理它們,有些愿意以1000元一噸的價格收購其中的充電電池,還有的只要氧化銀紐扣電池(回收銀)。我只能把手里的廢電池保存起來,目前還沒有好的辦法處理。現在環保協會存儲廢電池的倉庫要改造,房地產商已經在催我找新的倉庫了。”
當年號召民眾進行廢舊電池回收的北京市有用垃圾回收中心,也沒有更好的處理方法,只能將電池運至安定填埋場,等待某一天它們能夠找到歸宿。
近日,筆者嘗試著撥打當年回收中心在媒體上公布的回收熱線,無人接聽,于是直接聯系二清分公司下設的北京有用垃圾回收中心。接電話的工作人員說,他們現在依然回收廢舊電池。
“可是你們收集的電池怎么處理呢?”筆者問。“我們已經聯系了一家公司,近期就會把電池送去處理。”對方答道。“上一次處理電池是什么時候?” “幾年之前了吧,在天津處理了一批。”但是,當筆者致電該工作人員所說的公司時,接線員卻稱該公司并沒有處理干電池的技術,只回收鉛酸電池。至于和北京有用垃圾回收中心的合作,接線員以“合同還沒有簽訂”以及“相關負責人不在”為由,拒絕透露任何信息。
同樣,當筆者向深圳格林美公司提出采訪要求時,也遭到了拒絕。格林美的主營業務是回收利用廢舊電池、電子廢棄物等廢棄資源循環再造高技術產品。但是,筆者問及干電池回收及政府補貼等基礎性問題時,相關負責人卻表示“不方便回答這些問題”。
在格林美公司的官方網站,筆者看到格林美在12個城市啟動了廢舊電池回收行動,首創政府部門主導的廢舊電池回收武漢模式。格林美這樣介紹干電池的資源價值:1噸干電池=350公斤氧化鋅+錳鐵合金300公斤+鎳合金5公斤。
這一點,王自新也很認同。“每節電池中含有22%的鋅、26%的錳、17%的鐵,那么3000噸廢舊電池可以回收雜鋅錠141噸、冶金二氧化錳 300噸、鐵皮260噸、電解鋅181噸、電解二氧化錳340噸,價值相當于國家開發兩個中型礦山的費用。”
不過,對于格林美公司宣傳的干電池回收,他持懷疑態度:“這家公司,做得最多的是有經濟利潤的充電電池回收。”王自新還透露,格林美曾試圖兼并自己的公司,因為格林美“不方便接受采訪”,這一說法筆者無法求證。
聶永豐說,干電池回收肯定是賠本的事情,除非國家進行補貼。
據筆者了解,在美國、日本,廢舊電池回收后交到企業處理,每處理一噸政府給予一定補貼;韓國生產電池的廠家,每生產一噸要交一定數量的保證金,用于回收者、處理者的費用,并指定專門的工廠進行處理。還有的國家對電池生產企業征收環境治理稅或對廢舊電池處理企業進行減免稅等。
堅守還是放棄,這是個問題
2004年,王自新的工廠被關閉之后,一度淡出了公眾視野。但是,他收集廢舊電池的腳步并沒有停下。得不到任何補貼的他笑稱現在主要依賴“自身造血”,靠處理塑料、牛奶包裝等垃圾所得的利潤來積攢資金。
他組織了一個叫“綠色之星”的志愿者服務隊,現在在多個社區定點回收三類生活垃圾——塑料、牛奶包裝和廢舊電池。王自新有處理塑料、牛奶包裝的合作單位,處理一噸大概能賺取100—200元的利潤。他說,這就是公益性的事業,不僅可以在源頭上實現垃圾“零廢棄”,同時還能為真空熱解處理廢舊電池設備積累資金。
真空熱解處理廢舊電池設備是王自新借錢委托一家公司設計制造的。對于這項技術,王自新保證是零污染。“不產生廢水、廢氣、廢料,各個環節都很環保,所有的出產物都可以回收。”但是,在無利可圖的廢舊電池回收行業打拼十余年的王自新,已經無力再拿出300萬元來讓設備運轉開工。
他用回收垃圾的方法籌錢,這是一種極其緩慢的方式。對于專家所說的“無汞或低汞的電池分散處理對環境影響微乎其微”說法,王自新反駁道:“北京的填埋場只有那么幾個,這幾千噸的干電池集中在那里,怎么能叫分散處理呢?鋅錳等金屬多了,照樣會污染生態鏈。”所以,他堅持要在這條同伴已經越來越少的道路上走下去。說到錢,他表示明年可能可以籌到“一部分”。
與此同時,“電池大王”田桂榮也在回收廢電池的道路上執著而行。經常到各地做環保宣傳的她,現在更多的是倡導大家使用充電電池。“一節充電電池相當于999節普通電池的壽命,使用充電電池更環保。我現在更關注的是越來越多的電動車廢電池。很多處理廠光要外面的殼和里面的鉛,產生了大量廢水。國家不讓往河里流,他們就打井排在地下,往地下滲水污染更嚴重!”
田桂榮也向筆者透露了自己的愿望:“希望政府加大執法力度,不讓小廠生產假冒偽劣的電池;也希望電池生產廠家能回收電池,一個省或幾個省能有專門廢電池處理的廠家,將放錯的資源利用起來。”
這位六年堅持穿印有藍天白云棉布衣裳的普通農婦還有一個心愿,那就是帶領她的環保協會召開國際廢電池循環利用研討會,找到廢電池回收處理的辦法。
處理的方法似乎已經找到。自認為技術已經過關的王自新,卻無法得到專家論證。“不是因為技術問題,而是專家評審團不予論證,他們一看是回收廢舊干電池的,就認為不符合國家政策。”但他認為,國家政策不鼓勵集中回收,恰恰是因為“缺乏有效回收的技術條件”。王自新覺得,這件事陷在一個怪圈里,被踢起了皮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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