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能集團沭陽重金屬污染事件調查
徐振決定給自己家的小孩做次血鉛檢測。
“已經上小學了,面黃肌瘦,不吃飯菜,只喝點稀飯。”徐振這樣描述他的兒子。結果并沒有出乎他的預料:超鉛(血鉛超標)。
“超鉛”是江蘇省沭陽縣徐莊村的居民對血鉛超出檢測結果的簡稱。“我家小孩血鉛值有160(微克/升)多,正常值是100(微克/升)以下。”徐振解釋說。
徐振為兒子的瘦弱著急,“我和他母親都不矮,但他在班里個子最小。”而徐振給兒子查血鉛并不是突發奇想,因為距離徐莊村不遠,就是天能電池沭陽生產基地。
這家企業在沭陽頗有名氣,在沭陽縣城通往京滬高速公路的迎賓大道上,“沭陽經濟開發區投資50強”和“工業企業納稅50強”榜單上,以生產納米高能鉛酸電池為主要業務的天能電池江蘇公司分列第二和第一位。
而據記者調查,天能電池沭陽基地環保審批產能與實際產能存在巨大差距,由此造成實際運行產生鉛排放量也遠超過環保審批排放總量。
4月26日,本報記者聯系沭陽當地環保部門,其一位工作人員稱沭陽當地環保部門已經在處理此事,但具體處理流程和結果尚不得知。
而記者試圖與天能電池總部對外聯絡的趙姓女士進行進一步核實,直至本報截稿時間,未能接通其電話。
不是新鮮事的“超鉛”
看到兒子“超鉛”的檢查結果,徐振自然而然地想到天能電池沭陽基地。“附近沒有什么其他有鉛排放的工廠,”徐振如是說。
“超鉛”在當地已經不是新鮮事,據徐莊村另外一位村民介紹,自從天能電池沭陽基地開始生產,幾乎每年都有小孩查出血鉛超標。
“和我們一起檢查的小孩都‘超鉛’了。”徐振說,“住在附近的人沒有不知道這個事情的。”
徐振希望能夠找到鉛的來源,先前他們最直觀的感受是,天能電池在沭陽啟動生產后,天能電池工廠旁邊河里的魚蝦都不見了。
因此,今年4月,他和其他小孩的家長一起,在天能電池工廠附近的小河和岸邊取了地表水和土壤的樣品,送到蘇州一家檢測公司進行鉛、鎘含量的檢測。
徐振提供給本報記者的檢測報告中,幾乎所有的地表水樣本中的鉛、鎘含量都超出了《地表水環境質量標準》(GB/T 3838-2002)二類標準,其中甚至有一個樣本的鉛、鎘含量是二類標準限定值的近200倍。
而在上述嚴重超標樣本附近的菜地所取的土壤樣本中的鉛、鎘也嚴重超過《土壤環境質量標準》(GB 15618-1995)二級標準。
除了徐振提供的報告,本報記者還獲得一份由附近居民在天能電池原排污口下游100、200米及上游400米處采取地表水和土壤后,由一家第三方檢測公司完成的檢測報告。報告顯示,排污口下游地表水和附近土壤都存在嚴重的鉛污染。
這樣的污染與孩子鉛中毒之間的關聯在學術研究中并不少見,此前曾有學者進行的調查認為,受鉛礦山和加工廠污染的村莊土壤和家庭灰塵中鉛濃度高,并且87%的兒童血鉛水平會升高。
“我們村里十個有九個小孩會超鉛,”徐振說,“只不過很多小孩沒去檢查,也沒做過統計。”
按照目前的診斷標準,徐振的孩子的血鉛值已經處于輕度鉛中毒的范疇中。醫學資料顯示,兒童鉛中毒會對兒童的神經系統和體格發育產生影響,對身高體重、智力、注意力、記憶力等指數都會產生影響。
另一位徐莊村村民李萍尚在幼兒園的兒子就出現了多動的癥狀,“起初以為小孩調皮,管不了就要打他。”
不僅是兒童,徐莊村的成年人也未能幸免。“如果我自己去檢查的話,估計也是超標的。”徐振說。
他曾經在天能電池廠的磨片車間工作,“帶上口罩,全身武裝后,里面的氣味還是難聞得要命,”徐振說,“有的車間里面污水橫流,沒有任何防護措施,所以我干了一天就不做了。”
據在天能工作的員工透露,在天能工作期間發現鉛中毒也并非罕見之事,發現鉛中毒后往往進入廠區的醫務室輸液排鉛,此后還能休息幾日,“廠里很多人都是排一排再工作。”這位員工說。
“大家都知道超鉛,本地人都不去那里打工了。”李萍說,目前天能電池廠的工人多由外地來沭陽打工。
吸引他們的是高于正常工資水平的薪酬待遇。根據今年2月7日發布在沭陽開發區官方網站上的《2013年沭陽經濟開發區企業春節招工信息表》和2月16日發布在沭陽縣官方網站上的2013年《天能集團招聘簡章》中的內容,同樣要求初中學歷的普通工人,紡織、制衣、電子等行業的企業薪酬一般為1800-3000元,而天能電池廠普通工人的計件工資則可達到3000-5000元。
“家里沒錢的時候我也會想去天能打工,”李萍說,“但后來覺得總不能要錢不要命啊。”
超總量排放
李萍和徐振都認為天能電池是他們的孩子血鉛超標的元兇。但是事實上,在當地政府眼中,天能電池江蘇公司是一個舍得上環保設備,并且能夠達標排放的企業,而且也為當地創造了頗為豐碩的經濟效益。
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環境與健康相關產品安全所的研究人員曾撰文指出,鉛蓄電池生產企業排放的含鉛氣體污染物95%是通過煙囪排放的,但由于這部分煙氣是可以控制的,采取吸附、過濾等不同方法,經過各種不同的凈化裝置處理排入高空,對居民區人群健康影響很小。
本報記者在進入天能電池廠區內調查時發現,廠內煙氣凈化裝置的確已經開啟。但上述文章指出,此類鉛污染對該區域長期污染的蓄積影響仍然存在。“這就需要根據一個區域的環境特點和自凈能力設定總量控制指標。”一位環保業內人士說。
而另外5%含鉛污染物則通過作業場所窗戶或者天窗排放,這樣的煙氣無法采取凈化措施,會直接對企業周邊人群健康產生影響,因此需要設置衛生防護距離。
本報記者進入天能電池廠區內調查時發現,盡管產區內酸氣非常刺鼻,多個作業工序中都存在鉛塵污染。但徐莊村距離天能電池廠的距離已經超過目前國家規定的安全防護距離的范圍。那究竟是什么導致徐莊村的孩子血鉛超標?
作為天能電池的八個生產基地之一,沭陽基地在天能的產能布局中扮演著頗為重要的角色,是其電動自行車鉛酸動力電池產能的主要集中地之一。
資料顯示,天能電池沭陽基地目前分為三期項目,一期為創建于2005年5月的天能電池沭陽基地浙江天能電池(江蘇)有限公司,二期為創建于2007年12月的浙江天能電池江蘇新能源有限公司,三期為天能集團特種電源有限公司蓄電池項目。
根據可查的資料,試產于2006年7月的一期項目年產150萬KVAh(千伏安)電動車用納米高能蓄電池,二期項目試生產為2009年1月,為年產100萬KVAh的鉛蓄電池極板加工生產線。
而三期項目則在2010年7月,由當地政府以《關于同意沭陽天能集團三期工程等項目納入億元以上固定資產投資項目統計的通知》(沭發備〔2010〕97號文件)的形式批準。
這與今年1月公示的《第一批鉛蓄電池和再生鉛企業環保核查情況公示名單》中天能上報的產能相吻合,但這未能通過環保部的最終審核。
在4月22日公布的《第一批符合環保法律法規要求的鉛蓄電池和再生鉛企業名單》中,天能電池并未入圍。
一位電池行業內專家測算的結果顯示,如果目前已知的產能為250萬KVAh,全部生產12v12ah型號電池,全年最多可以生產1736萬只,全部生產12v20ah型號電池,全年最多可生產1041萬只。而上述兩者均為同等產能下,產量較大的型號。
現實的情況是,沭陽生產基地的產能在遠遠大于上述數字。根據天能動力國際有限公司2012年3月發布的《2011年全年業績報告》, 2011年,沭陽生產基地的產能在3440萬只,預計2013年將達到3640萬只。
此前天能電池江蘇有限公司總經理楊惠強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天能還在籌劃在沭陽的四期項目,沭陽項目建成后,將是全國生產規模最大、研發能力最強、綜合實力最全、規格系列最多的蓄電池研發和生產基地。
而與逐漸攀升的產量相較的是,國家并未允許其增加鉛排放總量。據沭陽當地環保部門人士稱,根據2007年污染排放量為基數計算,天能電池江蘇有限公司的鉛排放總量為66.3千克/年。但隨著二期、三期上馬,國家允許的鉛排放量并未有所增加。
“整個充電車間有10多條充電生產線,每條生產線有60個充電架,按照行業標準來計算,每天生產的蓄電池至少在10萬只以上。”一位業內人士到天能企業現場考察后說。
“按照現行的行業標準,上述專家說,目前的排放量應該遠超上述66.3千克/年的排放量。”
納稅大戶與環境容量
此前,天能電池及其旗下企業曾多次被環保部門叫停和整改。2011年8月,環保部通告稱,已經完成審查的全國1930家鉛蓄電池生產、組裝及回收企業中,超過1000家停產,其中就有天能電池旗下企業。
而在2012年6月,江蘇省對全省13個省轄市的重金屬污染防治和化工園區專項執法檢查中,天能電池在沭陽的一期、二期兩家企業均被有涉及,并被要求立即停產,其整改內容為搬遷衛生防護距離范圍內的職工公寓。
整改后,上述兩家企業隨即恢復了生產。徐振和他的鄉親們有些無奈,即便已經知道自己的孩子“超鉛”,面對縣里的納稅大戶,他們似乎仍束手無策。
事實上,天能電池自進入沭陽就一直倍受爭議。2005年5月份,天能電池作為宿遷市最大的招商引資項目落地,被認為是填補了宿遷地區同行業的空白,并被沭陽經濟開發區認為是拉動經濟的龍頭。
而與此同時,浙江省長興縣煤山鎮的天能鉛蓄電池廠成為了造成當地700名兒童血鉛含量超過100微克/升的“頭號懷疑對象”。
根據天能動力招股說明書的公示:2005年6月27日至30日,由于新川附近村莊的200名兒童鉛中毒被認為天能動力污染所致,當地的600多名村民闖入該廠,反鎖數百名員工,要求工廠停產或搬遷,雙方對峙5天,造成至少4人受傷。到當年的7月29日,天能動力供水設施也遭到了破壞。
盡管最終長興縣的檢測結果認為天能并未違規排放,但是此后,多有沭陽當地居民認為,天能是“長興趕到沭陽的”,而對天能在沭陽設廠也開始有了質疑。
據李萍回憶,2008年前后,天能電池曾組織為廠區附近村莊的兒童查血鉛,那時候已經有兒童血鉛超標的情況。而當時天能方面派發了排鉛的藥品,但后來也沒有進行過復檢過。
在“沭陽縣2012年度工業企業納稅50強”名單中,浙江天能電池(江蘇)有限公司2012年度納稅26031.14萬元,比上一年度增長30%,再次在沭陽工業企業中排名位列第一名。天能電池附近的道路,也被命名為“天能路”和與天能電池的總部所在地有關的“長興路”。
盡管此后出現血鉛超標的情況也有村民向上反映,而到如今當地政府和天能電池方面仍未對此有明確的說法。
事實上,針對此前頻頻爆出的鉛蓄電池環保事件,產業整合一直被認為是鉛蓄電池廠家自救的方式,而政策層面也提高了行業準入門檻。據業內人士預測,經過幾年的清理整頓,真正存活下的企業不到一千家,“真正生產的可能也就300來家”。
“估計今年整治下來也就100多家,”上述業內人士說,“我們不能忽視一些鉛蓄電池項目趁機向欠發達地區遷移的風險,2011年、2012年國家九部委聯合整治鉛蓄電池行業時就存在一些企業內遷的苗頭和事實”。
這背后的邏輯是,大規模、集約化的生產或許能夠回避小而散的廠家帶來的污染,因此有規模的企業便開始迅速擴張,希望能夠快速提高產能。但已形成規模甚至排放達標的廠家也并未從“血鉛超標”的事件中逃脫。
2010年3月,四川省隆昌縣發生了近百名兒童血鉛超標的污染事件,當地唯一一家制鉛企業——隆昌忠義合金有限公司被懷疑為污染源。但在之前的2009年11月,隆昌縣環保局對這家企業進行了重金屬污染專項檢查,檢測結果表明,各項污染物排放均未超過規定的限值。
2010年12月,同為國內鉛蓄電池主要制造商之一的超威動力旗下山東超威電源有限公司導致山東寧陽縣罡城鎮吳家林村村民集體血鉛超標,尤以兒童最為嚴重。
2011年9月,上海市浦東新區康橋鎮陸續發現血鉛超標兒童,而元兇則指向上海最大的蓄電池廠,江森自控全資子公司——上海江森自控國際蓄電池有限公司,盡管上海江森回應稱與己無關,但仍被宣布停產,直至去年將涉鉛生產線遷至長興。
如果說“超威事件”發生的原因是衛生防護距離不夠,上海江森被停產的直接理由正式因為生產用鉛量已經達到環保部門審批年度用鉛量的限定值。
當時浦東新區環保部門人士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江森自控自從接手后就想項目做大,但被否決后增加了“隱形”生產線。
而天能電池沭陽基地是否如當年上海江森一樣增加“隱形”生產線而導致超環境容量排放,尚未有官方數據進行說明。
但值得注意的是,目前地方政府在進行涉重(涉鉛、涉及重金屬)企業的監管時,往往只注意到排放濃度是否超標,而未及時發現涉重企業排污總量是否已經超過區域環境容量。
一位電池行業資深專家在接受本報采訪時表示,盡管目前鉛蓄電池行業產能過剩,但是各個廠家仍希望能夠擴張產能,以低價占領市場,“而且政府對企業的‘縱容’讓企業由于快速擴張帶來的環保投入不足的問題得不到及時的糾正。政府相關部門的環保監管仍任重而道遠。”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徐振、李萍為化名)

使用微信“掃一掃”功能添加“谷騰環保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