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拳治污下的小企業命運
5月17日，黃昏下的尤古莊鎮熱鬧非凡，小販們扯開了嗓子叫賣。集市500米外的河北薊縣宏達造紙廠卻顯得頹廢，數千平米的廠房空無一人，機器上落滿灰塵，各種工具散落一地，就連污水處理池也快要干結了。
看著空蕩蕩的廠子，老板徐文印和妻子就覺得心里別扭，他們回憶這里曾經有25個工人，一天能生產四五噸衛生紙，待打碎的廢舊紙張堆滿整個院子。然而，一切的繁忙都止于去年12月15日。在此之前的11月11日，他們突然接到尤古莊鎮的口頭通知，必須在12月25日之前停產接受檢查。他們沒想到的是，這次停產不像以前那樣可以恢復生產，宏達造紙廠真的要“壽終正寢”了。按照“美麗薊縣·一號工程”部署，薊縣在2013年關閉取締了15家重污染行業企業，其中包括8家電鍍廠和7家造紙廠。“不能一個口頭命令就把我們關閉了，得有紅頭文件。”徐文印的喉嚨曾做過手術，激動的時候，說話顯得更加沙啞而難以聽清。關閉逾半年了，他和其他14家企業主仍舊未收到任何書面的關閉通知，還在為自己的“污染企業”討說法。
“今天就明確跟馬縣長說，要求政府在15個工作日內答復。”5月22日是薊縣副縣長馬占亭的信訪接待日，縣政府信訪辦的走廊上，15個企業老板正商量著信訪策略，卻被告知馬副縣長不來了，改為其秘書接待。
突如其來的關閉
1996年，徐家投資40多萬元創辦了宏達紙廠。他記得當時政府鼓勵發展企業，還讓銀行給貸款，造紙廠在薊縣“遍地開花”，很多人推著自行車到集市上去賣自家生產的衛生紙。他說當時環保局還不存在，所有廠子都沒有污水處理設備，自己也根本不懂什么污水處理，直接將污水排放到一個4畝大的廢棄坑塘里。
“那時候很多像我們這樣的小企業都是創業標兵，每個人都獲得了一大堆獎牌。”2000年前后，薊縣就不再批準新的造紙廠。2001年薊縣環保局第一次要求所有造紙廠上了一套“氣浮沉淀”污水處理裝置。宏達造紙廠花了6.8萬元安裝。
2008年，薊縣環保局一位副局長帶著全縣的造紙廠老板，到隔壁河北三河市大窩頭造紙廠取經，推廣了該廠的“絮凝沉淀”污水處理裝置。新的裝置能使70%的廢水經處理后回收利用，只有30%的廢水外排。2009年9月宏達造紙廠投資60萬元安裝，2010年3月投入使用，處理量為160噸/日。
判斷污水水質的一個重要指標是化學需氧量(CO D )。當時天津市執行的標準是，CO D小于60m g/L。由薊縣環境保護監測站于2010年5月10日出具的竣工驗收報告表顯示，宏達紙廠排污口的CO D為59.2m g/L，達標。
在宏達紙廠里，有5個閑置的污水處理池，分別長6米、寬6米、高5米，這就是“絮凝沉淀”裝置。宏達紙廠每個季度都要交排污費約1200元，薊縣環保局也會每個季度都對污水進行抽查。
徐文印坦承，“有時候設備壞了”，排放就會不達標，但環保部門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的記憶中，自己只有一次被處罰過5000元，如果上面有領導來檢查，環保局還會通知停產幾天。有數份停產報告為證。
薊縣其他造紙廠的情況與宏達紙廠類似。然而，去年環保局要求12月25日之前必須永久關閉取締的口頭通知，打破了雙方長久以來的“和諧”。
有相似命運的還有電鍍企業。坤源金屬制品有限公司2012年8月投資55萬元，把污水處理設備更新為“高頻脈沖電絮凝+超濾+反滲透”處理工藝，該工藝在國內處于較先進水平。薊縣環保局驗收指出，“廢水處理達標后全部回用于生產，實現生產廢水零排放。”
“我的設備在薊縣是最好的，全自動、不用藥，薊縣關閉哪一家也不能關閉我的。”坤源公司老板信占軍說，2012年12月，時任薊縣環保局總工程師的賈占帶領多家電鍍企業負責人來公司考察，隨后兩家企業也上馬了該設備。
最“坎坷”的莫過于下倉鄉前蘇莊電鍍廠。薊縣環保局于2013年9月21日，對該廠的“高頻脈沖電絮凝+超濾+反滲透”處理工藝進行驗收，3個月后就勒令其關閉。
“一號工程”
“當時只是口頭通知我們在12月25日之前關閉，也沒說什么原因。”徐文印說，自己多次找政府和環保局后，尤古莊鎮企經委才給他出示了《2013年關閉及停產治理污染企業工作方案》。方案中提到，按照縣委、縣政府對“美麗薊縣·一號工程”的部署，關閉15家重污染行業企業，停產治理69家無污水治理設施或設施不能正常運行、無環保審批手續、超標排放的企業。
很不幸，宏達紙廠屬于15家必須關閉的重污染企業。而徐文印也第一次知道了“美麗薊縣·一號工程”，包括清新大氣、清水河道、清潔村莊、清潔社區和綠化美化，簡稱“四清一綠”。
在2013年10月17日召開的“美麗天津·一號工程”建設動員部署會議上，天津市16個區縣、22個部門黨政負責人向市政府遞交了目標責任書。會議提出，對不顧生態環境盲目決策造成嚴重后果的，要嚴肅追究責任，實行重大生態責任事故“一票否決”，直至摘掉“烏紗帽”。
“各個區縣也制定了自己的一號工程。”薊縣環保局工會主席趙文表示，“美麗薊縣·一號工程”應運而生，并進行了“網格化管理”，一級為縣長、二級為副縣長、三級為各鄉鎮、部門，實行“一把手”責任制。
根據《天津市清水河道行動方案》要求，通過“關停一批、遷入一批、治理一批”等舉措，重點解決1143家工業廢水直排等企業污染問題。薊縣也確定了要在2013年年底完成15家關閉和69家停產治理的任務。該部分工作由“美麗薊縣工業企業污染源治理分指揮部”負責，牽頭單位是薊縣工經委，配合單位為環保局。
“關閉我們可以，但要一視同仁，為什么還有幾家排放同樣不達標，甚至沒手續的卻不關閉?”薊縣共有11家造紙廠，其中7家被關閉，3家停產整頓，1家照常生產;10家電鍍企業，8家被關閉，2家照常生產。
對此，縣環保局相關人士表示，最終的名單由縣政府和指揮部決定，該局并沒有關閉企業的權力。薊縣工經委黃主任則表示，“不生產沒法采集環保數據”，仍在生產的污染企業是為了驗收前的數據采集。
關閉補償
“美麗天津·一號工程”啟動后，污水排放標準按照《地表水環境質量標準(G H ZB1-1999)》中的地表五類水標準，即C O D小于40m g/L。較之前小于60m g/L的標準要提高一些。
讓徐文印、信占軍等15個被關閉企業老板不解的是，在“一號工程”實施前他們并沒有超標，幾個電鍍企業甚至能實現零排放，為何標準提高后不給他們“停產整頓”來適應新標準，而是直接關閉取締?
更讓人生疑的是，他們只接到口頭關閉通知，至今未見任何正式的書面關閉通知。他們曾多次向薊縣環保局、工經委索要書面手續未果。
《天津市廢水直排外環境工業企業停產整治管理辦法》第3條規定，“各區縣人民政府對應停產整治的工業企業，逐一下達停產整治決定書”，并要求載明停產整治任務、停產整治驗收標準、停產整治期限等。薊縣工經委黃主任表示，不了解前期為何沒給書面通知，但是如果現在下發的話沒意義了。
據薊縣工經委付姓主任轉述薊縣縣長景悅在薊縣2013年工業污染源治理匯報會上的講話，稱將抓緊完善依法依規關閉手續，在沒有完善手續之前，“這些企業堅決不能恢復生產，堅決不能死灰復燃”，這涉及到整個縣政府對外的承諾。
5月22日，薊縣工經委黃主任透露，縣委縣政府后來又專門召開了幾次會議，態度有所轉變，傾向于將關閉企業納入停產整頓范疇，目前正在研究解決方案。
“我的廠子累計投資三四百萬，都是合法納稅,也沒偷排，說沒就沒了，已經半年了政府沒任何說法。我把35個工人也解散了，客戶也全跑了，你讓我怎么活?”信占軍希望,政府能給予關閉企業資金補償和停產損失賠償。
南都記者統計發現，15家被關閉企業都是具有排污許可證等合法手續，投資都在數百萬元的鄉鎮企業，此次關閉造成失業人數可達近千人。
薊縣工經委黃主任介紹，他們專門請示了上級政府，所有“美麗天津·一號工程”關閉的企業都沒有資金補償。但記者掌握的一份薊縣工經委于今年5月6日下發的文件要求，各鄉鎮、園區做好申報2014年中央財政關閉小企業補助資金的準備工作。
“本辦法所稱關閉小企業是指地方政府根據國家有關法律法規和產業政策，對存在產能過剩、資源能源浪費、環境污染、安全隱患突出、布局不合理等問題的各類小企業實施的行政性關閉。”《中央財政關閉小企業補助資金管理辦法》如是規定。
記者還了解到，與薊縣相鄰的河北廊坊三河市于2013年4月份也關閉了境內的22家造紙廠，起初市政府也表示沒有資金補償，經過多次博弈，最終和企業達成了“獎補協議”，補償資金達到評估價的三四成。
“說白了還是縣里出不起錢，負擔不起。”有知情人士表示，據官方統計，2012年薊縣財政收入43.4億元，在全市16個區縣中排名靠后。
“天津的樓，薊縣的山。”地處天津市最北端的薊縣，是全市唯一有山的區縣，之前被定位為“天津的建材基地”，近幾年又被定位為“天津的后花園”。2008年，薊縣強行關停了400多家石料廠，也沒有進行資金補貼，后被石料廠告上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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