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村莊被重金屬污染 村民體檢報告封存9年
2014年11月,廣西大新縣,鉛鋅礦選礦場附近,三合村村民黃純普展示他變形的手。
74歲的黃純普枯坐在屯邊,每逢刮風下雨,他的手關節便疼痛難忍,他雙手食指、中指的第一關節已經變形,扭向拇指折成一個銳角。
桂西南的喀斯特地貌是觀光客的樂園,但對廣西大新縣五山鄉三合村常屯(也稱長屯)的人們來說,它們只是貧瘠得連桉樹都扎不下根的石頭山。
一座建于上世紀50年代的國營中型鉛鋅礦曾為這個中越邊境的小村帶來繁華,但50年后隨著礦藏耗盡,留守村屯的人不斷被發現骨痛者。2001年鉛鋅礦破產前夕,村民與礦上的一紙訴訟揭開深埋土壤半個多世紀的秘密——排污渠的廢水漫灌耕地,令稻谷含鎘超標11.3倍。
2005年,大新鉛鋅礦環境污染事件被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批示,廣西壯族自治區政府組織專家對污染源及當地水、土、農作物全面調查,衛生廳組織醫療部門對該屯村民體檢。然而9年過去,土壤修復和驅鎘治療陷入停滯,其時的體檢結果也秘而不宣,村民在被采空的地面危房中貧病交困,骨痛者堅持自己是污染受害者,他們手持自費體檢的鎘超標報告頻頻上訪。
當年組織體檢的廣西壯族自治區職業病防治研究院相關人士向澎湃新聞稱村民手持的報告并不科學,但截至發稿,該院院方以未能聯系上負責人,和“體檢信息可能不宜公開”為由來回復澎湃新聞調取體檢結果的采訪要求。
11月19日,常屯村民吳仕民、黃貴強兩人向廣西衛生計生委寄出了體檢信息的公開申請。
耕地鎘超標近30倍
從南寧西行143公里,到大新縣城,再折往東北向,省道換縣道21.7公里,長屯鉛鋅礦區就在群山環繞中。
公開資料記載,新中國成立后,廣西437地質隊在常屯發現鉛鋅礦,累積探明鉛鋅儲量近27萬噸,屬中型礦床。1954年,大新鉛鋅礦建礦。最初系原冶金部所屬國營企業,后下放廣西冶金廳直管。
2014年11月16日,廣西大新縣,從大新鉛鋅礦退休的吳正楊和妻子黃秋英仍住在礦區家屬樓,大多數的礦工都搬離了礦區。
而今繁華如泡影,面對空曠頹敗的操場、被炸平成廢墟的影院,礦工的妻子,52歲的黃秋英常感時空錯亂:當年人群熙熙攘攘,10里外的五山鄉村民常在晚飯后打著手電來看《白毛女》電影,免費門票是礦工才有的特權,試圖逃票的村民剛爬上窗臺就被門衛揪下來。
常屯位于鉛鋅礦區東南面和下游地帶,分為4個集中居住區塊,其中最近的第4生產小組距選礦車間僅百余米,兩者隔耕地相望。
鎘賦存于鉛鋅礦中,但大新鉛鋅礦開采時只回收鉛鋅兩種金屬,其余共生金屬棄置于尾礦,這使得尾礦中鎘的含有量遠高于它在礦石中的品位。
礦區生產區共有3條排污溝,其中一條是從選礦車間引出、專門排放含毒污水的封閉式暗溝,該溝污水直接排入礦區的尾砂庫,在尾砂庫右側有一條明溝用來排放庫中溢出污水,因庫岸周邊巖石溶蝕嚴重,庫水大范圍多方向側漏。另有一條排污溝則引入村民灌溉農田所用的“那茗水渠”。
被污水裹挾而來的重金屬在農田里沉默地蓄積,直至“魔性”發作。
65歲的吳仕民記得,大約在上世紀60年代,村民就發現水稻的收成不好,“長到一截就枯死了。”但在工業“大干快上”的時期,村民的抗爭多是以礦里少數的賠償告終。
當礦產瀕臨枯竭、效益下滑時,一切變得力不從心。矛盾終于在1990年代一次大范圍的水稻絕收后爆發。
“秧苗都死了,找到鋅礦上讓他們來看看,他們不理,后來又找到縣環保科,領導也不理。他們說是我們自己堵截污水溝引用污水灌溉搞成這樣。”吳仕民當時是常屯第四生產小組組長,他記得礦上有人“警告”他“再鬧找公安把你抓起來”。
1999年,吳仕民等村民將大新鉛鋅礦起訴至南寧地區中級人民法院。
“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那就打官司吧。”1999年,吳仕民召集第四生產小組的200位村民,每人集資280元,將大新鉛鋅礦起訴至南寧地區中級人民法院。
封存于土壤半個世紀的秘密被揭開。2000年,廣西環境地質研究所受法院委托,對常屯農田受污染狀況的調查報告顯示:被鑒定的34畝耕地(屬常屯第四生產小組的部分耕地)已被污染,主要污染物為鉛、鋅、鎘、汞等。以當時實行的《農田灌溉水質標準》(GB5084-92)為參照,農田灌溉一類水含鎘應小于0.005mg/l,而所取灌溉水樣鎘含量為0.087mg/l,這意味著超標17.4倍;而所取土樣鎘最高超標達29.1倍,值得一提的是,鑒定機構參照的是三類土壤標準,若以二類土壤(耕地)標準(鎘含量小于0.6mg/kg)計算,土樣最高超標達48.5倍。
而此后法院的判決書顯示,經檢測,被污染區稻谷均含有害污染物鎘成分超過國家規定標準11.3倍。
村民的維權實驗以勝訴告終。廣西壯族自治區高院2001年9月判大新鉛鋅礦賠付常屯第四生產小組經濟賠償和土地改良費總計32萬余元,并限大新縣鉛鋅礦三月內按國家排污標準治理好排污設施。
上述經濟賠償在當年被執行到位。但2001年底,因礦源枯竭,大新鉛鋅礦經廣西壯族自治區政府批準破產,這個國營礦輸在崩盤前夕,留下未了殘局。
直到13年后,大新縣環保局副局長趙紹林向澎湃新聞坦承,因縣級財力有限,常屯耕地的重金屬污染源——礦洞地下污水至今未阻斷,今年中央剛批復一項2000萬的礦洞治理專項資金,但項目尚在前期可研和環評階段。
廣西大新縣,裸露的山坡中可見紅黃色的印記。
澎湃新聞沿著常屯的灌溉水源溯流而上,接近尾礦庫處水呈混濁的紅黃色,被暴雨裹挾著廢礦將山坡沖刷出黃色印記。黃貴強家的耕地距離這條灌溉渠水平距離不到半米。
廣東省生態環境與土壤研究所研究員陳能場長期關注鎘,在他看來,這種重金屬又特殊又棘手———遷移性強,極易進入土壤被植物富集再經食物鏈進入人體。
“骨痛病人”尿鎘最高超標近5倍
2000年至今,黃貴強被一種“怪病”糾纏而喪失勞動能力:手腳關節處腫脹、劇痛不已,發病時周身麻且疼不能動彈。如今,他的雙手從手腕到手背上凸出大大小小的疙瘩,手掌變形無法正常握合。
大約在同一時期,他的二哥黃富強也患上這種病,他們常常靠止疼藥扛過發病期。而他的大哥黃進強在癱瘓10年后于2013年去世。
2011年11月21日,60歲的黃富強發病,身體疼痛難忍,他躺在躺椅上,一臉難過的樣子。
澎湃新聞拿到一份廣西職業病防治研究院2001年3月對常屯46位村民的檢驗報告單,黃貴強的尿鎘指標為24微克每升,而《職業病鎘中毒診斷標準及處理原則GB7803-1987》將尿鎘的臨界值定為5微克每升,該標準認為,慢性鎘中毒時尿鎘通常都超過此值;報告顯示,黃富強的尿鎘指標為4.29微克每升,黃進強的是11.25微克每升。
澎湃新聞根據前述46人檢驗報告統計,有20人約43.48%的人尿鎘含量在5μg/L以上,尿鎘含量的總體均值為4.95μg/L,接近5μg/L上限值。但尚不清楚該項檢驗所抽樣本是否具統計意義。
在潮濕的南方農村,腰酸腿痛被認為是天氣和勞作所致,1969年開始當村醫的吳金杰說,找他看病最多的就是骨痛病人,他們常常讓吳開幾服膏藥貼在痛處對付一下。
1987年,黃貴強還是常屯年輕健壯的村委副主任時,南寧地區冶金局、地區防疫站和縣防疫站等相關人員到常屯取水、土樣檢測,并取村中部分老年人的血液和尿液化驗。
他的母親參與了那次抽檢,化驗后村中一眾老年婦女被要求分批到礦職工醫院輸液,“去了十幾天”。直到多年后,黃貴強才知道那就是“驅鎘治療”,而村民對那次化驗的結果一無所知。
黃貴強無法料到20多年后,骨痛也在他的手腳發作,他如今受困在被鑒定為“二級傷殘”的身體里。
2013年,廣西某高校教授曾帶學生在常屯隨機選取15個不同年齡段的村民(男性6名,女性9名)做鎘污染對居民健康影響的調查分析,結果顯示,有4人骨質增生(骨關節病),11人有骨痛癥狀,10人眼球周圍發現有明顯的棕褐色環,4人身體關節腫大變形。但該教授提醒澎湃新聞,“這項調查樣本量較小,僅可供參考。”
參照日本“痛痛病”確診標準,學界普遍認為骨質疏松、骨質軟化是重度鎘中毒的典型表征,但骨關節病與鎘中毒之間的關系則仍待研究。長沙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副主任醫師李繼猛等人2013年發表的一篇論文認為,長期接觸低濃度鎘可導致鈣排出增加,導致骨負荷加大而加重骨質增生。
在北京朝陽醫院職業病與中毒醫學科主任醫師郝鳳桐看來,“痛痛病”與日本戰后國民營養不良、缺鈣等背景有關。“現在的鎘中毒表現可能不是當時那樣”,但他同時認為,也不宜把骨質增生看作鎘中毒的必然表現。
2011年11月21日,60歲的黃富強發病,身體疼痛難忍,他躺在躺椅上,一臉難過的樣子。
澎湃新聞拿到一份廣西職業病防治研究院2001年3月對常屯46位村民的檢驗報告單,黃貴強的尿鎘指標為24微克每升,而《職業病鎘中毒診斷標準及處理原則GB7803-1987》將尿鎘的臨界值定為5微克每升,該標準認為,慢性鎘中毒時尿鎘通常都超過此值;報告顯示,黃富強的尿鎘指標為4.29微克每升,黃進強的是11.25微克每升。
澎湃新聞根據前述46人檢驗報告統計,有20人約43.48%的人尿鎘含量在5μg/L以上,尿鎘含量的總體均值為4.95μg/L,接近5μg/L上限值。但尚不清楚該項檢驗所抽樣本是否具統計意義。
在潮濕的南方農村,腰酸腿痛被認為是天氣和勞作所致,1969年開始當村醫的吳金杰說,找他看病最多的就是骨痛病人,他們常常讓吳開幾服膏藥貼在痛處對付一下。
1987年,黃貴強還是常屯年輕健壯的村委副主任時,南寧地區冶金局、地區防疫站和縣防疫站等相關人員到常屯取水、土樣檢測,并取村中部分老年人的血液和尿液化驗。
他的母親參與了那次抽檢,化驗后村中一眾老年婦女被要求分批到礦職工醫院輸液,“去了十幾天”。直到多年后,黃貴強才知道那就是“驅鎘治療”,而村民對那次化驗的結果一無所知。
黃貴強無法料到20多年后,骨痛也在他的手腳發作,他如今受困在被鑒定為“二級傷殘”的身體里。
2013年,廣西某高校教授曾帶學生在常屯隨機選取15個不同年齡段的村民(男性6名,女性9名)做鎘污染對居民健康影響的調查分析,結果顯示,有4人骨質增生(骨關節病),11人有骨痛癥狀,10人眼球周圍發現有明顯的棕褐色環,4人身體關節腫大變形。但該教授提醒澎湃新聞,“這項調查樣本量較小,僅可供參考。”
參照日本“痛痛病”確診標準,學界普遍認為骨質疏松、骨質軟化是重度鎘中毒的典型表征,但骨關節病與鎘中毒之間的關系則仍待研究。長沙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副主任醫師李繼猛等人2013年發表的一篇論文認為,長期接觸低濃度鎘可導致鈣排出增加,導致骨負荷加大而加重骨質增生。
在北京朝陽醫院職業病與中毒醫學科主任醫師郝鳳桐看來,“痛痛病”與日本戰后國民營養不良、缺鈣等背景有關。“現在的鎘中毒表現可能不是當時那樣”,但他同時認為,也不宜把骨質增生看作鎘中毒的必然表現。

使用微信“掃一掃”功能添加“谷騰環保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