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血”的暴利:醫療垃圾交易溯源
湖南汨羅市古培鎮楊柳村,仇勝雙家。每天清晨,到三公里外的新市鎮團山再生資源交易市場收購醫療廢品后,仇勝雙便駕駛小型貨車將其拖回家中。雇傭的工人將混裝的醫療廢棄鹽水袋(輸液袋)以及一次性輸液器(即輸液管)、一次性注射器、針頭、一次性醫療手套、帶血紗布、棉簽、血袋、尿袋等感染性醫療廢物用鐵鍬掀開、分揀,并將一次性輸液器和注射器上的針頭拔下,然后把針頭、醫療手套、帶血紗布、棉簽等沒用的醫療垃圾,丟到院子圍墻外面,再將一次性注射器和輸液袋破碎成成指甲蓋大小的片狀料。
一次性輸液袋,廢品回收行業稱之為“鹽水袋”,由聚乙稀、聚丙稀材料做成,在再生塑料行業很緊俏。利益驅使下,大量病人使用過的輸液袋,與感染性醫療廢物混在一起,流出醫療機構,被加工成再生塑料原料,流向下游生產環節。
剛剛過去的世界環境日,湖南省高院通報9個環境資源司法保護典型案例,其中仇勝雙等犯污染環境罪案被稱為湖南“首例非法處置醫療廢物案”,12名湖南、湖北、河北、江蘇等地的被告人因非法收售或加工混有感染性廢物的輸液袋,分別獲刑一年十個月到三個月拘役。
合伙流水線案發
2016年4月7日,汨羅市環境保護局接到舉報,在仇勝雙家中現場查獲52噸醫療廢物。三名工人未戴口罩,只戴手套對醫療廢物進行分揀、粉碎,作坊內醫療廢物堆積如山,輸液袋滲出的藥液在地面隨意流淌,廢水無任何防護措施,循環利用并且一部分直接外排。現場堆積著分揀出來的輸液袋、破碎后裝袋的醫療廢物、輸血袋、輸液器等。
52噸醫療廢物,環保部門共拉了四十多車,花了兩天才運完。
“仇勝雙叫我們把分揀出來的一次性注射器破碎后放在一邊,在破碎輸液袋時少量添加破碎后的一次性注射器破碎料破碎。”仇勝雙雇傭的工人老五和小付向警方供述說。
在仇勝雙合伙人霍增光的交代里,則干脆將加工的碎片稱之為混合破碎料。“一次性注射器是聚丙料(PP料),一次性輸液器是PVC料,我們將這兩種破碎料一起破碎再賣出。”
團山再生資源交易市場(下稱“團山市場”),曾是中南地區最大的廢舊塑料集散地。仇勝雙和霍增光是離此三公里外的古培鎮楊柳村人,兩人從小就關系很好。2014年,仇勝雙從父親手里接手塑料破碎生意,每天從團山市場收購廢舊塑料膜,拉回家中加工破碎;而霍增光則一直做PVC生意。2015年,PVC和塑料膜的生意都不好做了,兩人從團山市場開始尋找新的出路。
2015年6月,仇勝雙發現收售、破碎鹽水袋的生意可以賺錢,于是便轉型了。“我每天早上到團山市場去收醫療廢品回來破碎,有大幾十噸是從團山市場送廢品的貨車上收的。生意做開后,也有人將鹽水袋送到我家里來。我開始做鹽水袋破碎之后,其他廢品的破碎我就不做了。”
霍增光做PVC生意時曾欠仇勝雙10來萬。轉型缺乏資金的仇勝雙找到霍增光稱鹽水袋破碎生意好做,建議合伙,霍同意了。由仇勝雙出破碎場地,并負責收貨、破碎以及銷售。霍負責收錢和出錢。“仇忙不過來我才幫他收貨,我同仇勝雙到新市鎮團山花園廢品市場收過六七次貨。”
仇勝雙專門請了人分揀鹽水袋,因為送過來的鹽水袋里面摻雜有少量的注射器、棉簽等醫療垃圾,需要挑揀出來。“我把注射器也會破碎,然后少量的混在鹽水袋破碎料里面。”
一次性注射器和針管也是仇勝雙的“貨物”范圍,曾經因為疏忽發貨給客戶鹽水袋破碎料時混入過整袋的一次性注射器破碎料;同案犯葛水云供述曾出售給仇勝雙800多公斤針管(針管是指一次性輸液器,即連接輸液袋的那根管子)。葛水云的針管購自同案犯付望生,而付望生供述是從一個在宜昌收雜貨的河南人哪里買的。
“人才”仇勝雙甚至設計了一套破碎作業的流水線,進行輸液袋及一次性注射器等廢物的破碎加工
來源醫院合同
經執法人員辨認,在仇家現場查獲的輸液袋、血液袋、藥瓶等醫療垃圾的標簽上,分別寫有湖南益陽市中心血站、衡陽市第一人民醫院、湘潭市中心醫院、株洲市中心醫院、郴州市三醫院,湖北遠安縣人民醫院、襄陽市軍工醫院、襄城區新集衛生院等字樣。”《等深線》記者從案卷材料中,還發現了宜昌市第二人民醫院等字樣。
仇勝雙收購的醫療垃圾,絕大部分源自湖南、湖北兩省的醫療機構。在醫院的原始收購價格每噸1000元上下,層層加價后,賣到仇勝雙手中達到2000多元。
戴愛秀的貨便來自醫院,并和醫院物業簽署了合同。2015年下半年,戴愛秀在團山花園賣廢品時認識了仇勝雙。“仇勝雙知道我有鹽水袋賣,找到我要我賣給他。”戴愛秀供述稱。
“我是在2015年5、6月份開始從懷化市第一人民醫院收購鹽水袋,通過在該醫院收廢紙的人認識了該醫院一個物業管理的女子,之后一有鹽水袋,那女子就打電話通知我去收。”
戴愛秀帶著幾個她雇傭的人去醫院收鹽水袋。從醫院住院大樓隔壁一棟樓房的地下通道進放鹽水袋的倉庫,——“我們進鹽水袋房間都是打‘深華物業’的電話,那女子就自己或安排人把房門打開。在房間里面,鹽水袋是用黑色塑料袋裝好的,我們進行分揀,把里面少量用過的醫用棉簽、膠布、輸液管和注射器、針頭等清理出來,放在深華物業女子準備的黃色袋子里,物業收回去。”有的鹽水袋里還有遺留的藥液,就用剪刀剪開,把藥液流干。后來嫌費工,干脆扔到一邊不要。
收回的鹽水袋,露天堆放在戴的廠房里,和間接收來的另一醫院的鹽水袋堆放在一起,湊成可以發車,賣給仇勝雙。
“出售給仇勝雙的,含雜質多的話,仇是要“除雜”扣錢的。”但她承認,出售給仇勝雙的輸液袋雖然經過了分揀,但可能還會有針頭等雜物。
仇勝雙也供稱,戴愛秀的輸液袋比較干凈,只少量夾雜醫用棉簽,其他使用過的注射器、輸液器非常少。
2016年4月,仇勝雙被抓后,懷化市環保部門對醫療廢物進行整頓,在戴愛秀家中懷化市第一人民醫院的鹽水袋里找到了使用過的注射器、針頭、棉簽,“環保局的干部沒收了我5噸鹽水袋。”
仇勝雙的兩名二級上線胡炳濤和胡賢二的貨源渠道,也來自醫院。
胡炳濤向警方供述稱,2015年8月份,他通過一位譚姓老板從兩家醫院收購了一次性輸液袋。其中,宜昌市中心醫院一般每周五中午一點去一次,軍區醫院一般每月去一次,收1次貨大約1千斤左右。醫院的清潔工把各個科室的廢品都拿到大廳外面,廢品是分類用蛇皮袋裝好的,就在醫院大廳外面稱重。稱完重,拉到譚老板的廠房。“我把一次性輸液袋拖到我廠房集中露天堆放,病人用過的屎尿盆、臉盆、水桶、藥材等譚老板自己處理。”
而到軍區醫院收購,則是在醫院的正門的右邊進去的一間房子里面收的,只有醫院用過一次性輸液袋和一次性輸液瓶。
胡炳濤收購來的12噸多醫療廢品,出售給湖南汨羅市人霍七輝,霍再轉買給仇勝雙。霍七輝曾向警方供述,“(從胡炳濤處收購的)鹽水袋里面混有少量做透析的尿袋(里面有少量黃色的尿液)、少量用過的醫用棉簽等物。仇勝雙除雜太多,我虧了錢。”
另一名二級上線胡賢二供述稱,他是經承包宜昌市某醫院衛生的安達公司經理介紹,收購該醫院的廢品。“我到每個科室去收鹽水袋,醫院里面基本上都是分好類的,黑色袋子里面的廢品是可以給我收走的,黃色袋子里面的是醫院自己處理的。我都是在黑色袋子里面挑出我需要的,比如鹽水袋、礦泉水瓶等。我把在醫院收集的鹽水袋都賣給了葛水云。”其曾供稱,從宜昌市第二人民醫院收過鹽水袋。
葛水云則供稱,仇勝雙驗看其從胡賢二處買來的鹽水袋時,“我和仇勝雙都看到了鹽水袋里面有少量一次性注射器,一次性輸液器,醫用棉簽,普通塑料袋,醫用尿盆,塑料盆等。”
除了醫院流出的醫療廢物外,還有一家有醫療廢物回收處置資質的公司涉案。仇勝雙案中一名未被提起公訴的二級上線雷某,從該公司劉某處收購輸液袋4.88噸,后轉手經人賣給了仇勝雙。該公司貨場露天堆放著收來的醫療廢物。“也不干凈,里面混有少量棉簽、一次性注射器輸液器等醫療廢物”。雷某還從該公司買了四十來噸輸液袋破碎料,賣給了江蘇南京一位楊老板。
涉案醫療廢品來源還有,“王某出售給我的是從團山市場提籃子買來的,不干凈。”仇勝雙供稱。
仇勝雙所說的不干凈,是指混雜著感染性醫療垃圾。在他嘴里,除了戴愛秀的比較干凈外,其他上線的貨都“不干凈”。
下線資質費用
被警方控制之后,直到第8次詢問仇勝雙才供出買家,之前則一直堅稱自己沒有賣出過,收購加工過的貨物只有環保部門當場查獲的52噸。
2015年7月,仇勝雙以4800一噸的價格,賣給江西老徐十八九噸破碎料。案發前,老徐已去世,貨源去向線索由此中斷。
2015年9月,仇以4700元一噸的價格,賣給江蘇丁老板7噸。
2015年9月,仇勝雙結識了長期大客戶高學東,“有人把高學東帶到我家,我當時沒貨,因為剛賣給老徐。”短短半年間,仇勝雙賣給了高學東140噸醫療垃圾。
高學東的家鄉河北省文安縣,號稱廢舊塑料之都,是全國有名的塑料市場,從業人員曾達近10萬人。當地人將廢舊塑料“水粉”(廢塑料的清洗破碎),然后再加工成顆粒,作為原材料賣給全國各地的塑料制品廠家。由聚乙稀、聚丙稀材料做成的鹽水袋,在廢舊塑料行業極受青睞。
由于近鄰北京,前幾年,文安縣整治環境,限制“水粉”,將上游低端污染最嚴重的環節趕了出去,但允許后期造粒、注塑。于是,從事醫療垃圾生意的當地人,不得不另尋初加工基地。
高學東在仇勝雙家看到了破碎一次性輸液袋的全過程,“我還在仇家地坪靠左邊見到了一堆分揀出來的一次性輸液器和針頭。”從2015年10月份開始,仇勝雙以4700-5200元一噸的價格,賣給高學東。
仇勝雙供述稱,高學東曾表示他要的量多,只要夠裝一車,就打電話通知,他就全部收購過去。在貨緊俏的時候,還電話要求仇加速生產。
高學東曾明確向仇提出只要一次性輸液袋的破塑料,而不要一次性注射器、一次性輸液器的破碎料。但高學東也知道仇勝雙出售給他的是混和破碎料。
高學東將破碎料出售給同縣的林某某和郝某某,以及滄州市河間縣的沙某某,每噸5600-5800元,賺400-600元。“沙某某曾從中檢測出三四袋整袋的一次性注射器的破碎料,扣了我1千元。可能是仇疏忽了。”
“下家我都去看過他們的工藝,都是將輸液袋破碎料和另外的PP料混在一起加工成顆粒。”
高學東還曾將收購的破碎料賣給河北雄縣一人,前后兩次,共12噸。“現金結算,不曉得名字。”
高學東供述說,也曾問過仇有無證照,仇說在當地政府有關系,不會(被)查。
2016年,仇勝雙被控制之后,霍增光曾給高打過電話,高學東把賬本毀掉,并刪除了仇的電話。
仇被抓兩個月后,高以為自己沒事了,6月21日,在釣魚時被抓。
有兩名涉案人曾向警方供述稱,自己收售的醫療垃圾“帶有病原體,不允許沒有資質的單位回收。想賺錢,麻木了。”在法庭上,被問及“為什么只收購醫療廢物而不收其他廢物”時,一名涉案人回答:醫療廢品的利潤大。
按照規定,醫療廢物應由醫療機構分類收集,并由專用車輛運至有處置資格的專門機構集中處理。禁止任何單位和個人轉讓、買賣醫療廢物。
根據《醫療廢物管理條例》等相關規定,醫療、預防、保健以及其他相關活動中產生的醫療垃圾必須先在醫院進行分類,其中5大類醫療廢物必須送往具有資質的醫廢處置中心焚燒銷毀。病人用過的棉簽、一次性輸液器、一次性注射器等均屬感染性廢物。輸液袋、輸液瓶雖不屬于醫療廢物,但“具有感染性的危險廢物與其他固體廢物混合,混合后的廢物屬于危險廢物。(《危險廢物鑒別標準通則》)”。
醫療廢物交由有處置資格的專門機構處理,醫院需支付處置費用;而當作普通廢品買賣回收,則可以掙一筆錢。這也許是醫院的醫療廢物流入廢品回收市場的原因。
因處置資金尚未落實,仇勝雙案查扣的52噸醫療廢物目前仍儲存在汨羅市一家企業的倉庫里。仇勝雙每噸2000元左右收購來的這批貨,醫療廢物處置的費用,每噸則需要8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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