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疊加，怎樣折抵？生態環境法律責任銜接有待細化
【谷騰環保網訊】生態環境領域公私法屬性交織的特點，決定了其法律責任無法由單一部門法的責任形式所涵蓋。實踐中，常出現同一被告因同一生態損害事實而需承擔多重法律責任的情形。生態環境法律責任的整合，實質是對涉及生態環境的各類公私法責任進行統合，應由超越傳統單一部門法屬性的環境法律規范承擔，以解決不同責任形式間的重疊或沖突。
對此，《生態環境法典（草案）》（以下簡稱《法典草案》）第1053條專門規定了不同責任形式之間的銜接與協調機制，旨在通過法典化路徑實現單一部門法難以實現的目標。從條文內容看，公法體系內行政處罰與刑事制裁的銜接機制相對順暢，行政拘留與刑期、行政罰款與刑事罰金均可依法直接折抵。然而，私法體系內的民事侵權責任與行政責任、刑事責任之間的協調關系，以及三者之間的整體協調仍需重點考量。
責任承擔與民事優先：第1053條第1款并行規則檢視
《法典草案》第1053條第1款規定，“因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等行為應當承擔民事侵權責任、行政責任、刑事責任的，承擔行政責任或者刑事責任不影響承擔民事侵權責任。”該條款承襲《民法典》第187條的立法精神，但存在三點值得商榷：
第一，責任獨立性表述易生歧義。“承擔行政責任或者刑事責任不影響承擔民事侵權責任”的規定僅作概括性宣示，可能導致司法實踐中產生理解分歧，將“不影響承擔民事侵權責任”簡單等同于行政責任或者刑事責任與民事侵權責任并科處理。然而，《民法典》第187條立法本意在于維系民事責任獨立性，防范公法責任侵蝕私權救濟。“不影響承擔民事責任”的制度安排與公私法責任體系化銜接具有兼容空間，二者并非非此即彼的排斥關系。
第二，民事責任優先原則之缺漏。盡管《民法典》第187條和《刑法》第36條均明確規定了“民事責任優先”原則，但是《法典草案》第1053條第1款僅停留在“不影響承擔”的宣示性層面，未對責任執行的優先順序作出實質性規定。在行為人財產不足與同時履行多重責任的情形下，缺乏明確的順位指引將難以切實保障受害人的民事求償權。
第三，違法行為同一性要件疏失。相較于《民法典》第187條“因同一行為”的限定性表述，《法典草案》第1053條第1款徑行刪除該核心要件殊為不妥。行政法“一事不再罰”原則與刑法“禁止重復評價”原則的立法目的，均在于防范對同一違法事實的重復追責。重復制裁的構成前提必須以“同一行為”為基準，若存在數個獨立違法行為，自無適用余地。
鑒于此，建議將第1053條第1款修改為：“因同一污染環境、破壞生態行為依法應當承擔民事侵權責任、行政責任或刑事責任的，民事侵權責任的承擔不妨礙行政責任或刑事責任的追究。責任人的財產不足以同時承擔全部責任的，優先用于承擔民事侵權責任。行政處罰、刑事處罰與民事賠償系基于不同行為作出的，應當分別執行。”此修改既維系公私法責任并存的制度框架，又明確責任承擔順位，同時通過“同一行為”要件的保留，構建起與行政處罰法、刑法相關原則的規范銜接。
責任競合與修復優先：第1053條第2款折抵規則審視
《法典草案》第1053條第2款規定，“污染環境、破壞生態違法行為構成犯罪，人民法院判處拘役或者有期徒刑時，行政機關已經實施行政拘留的，應當依法折抵相應刑期。實施行政罰款的，應當依法折抵相應刑事罰金。”該條款在責任競合處理機制上存在規范缺陷，值得探討：
第一，懲罰性賠償競合規則闕如。“實施行政罰款的，應當依法折抵相應刑事罰金”的規定僅建立起行政罰款與刑事罰金的單向折抵機制，完全忽視了民事公益訴訟中懲罰性賠償金與行政罰款、刑事罰金之間的競合關系。罰款、罰金與懲罰性賠償金在功能維度上具有同質性，均系針對故意侵害環境法益行為施加的懲罰性措施。當同一行為觸發多重懲罰性責任時，若徑行疊加適用將導致“過度懲戒”，有違法律制裁不得重復的原則。宜確立“功能等同責任擇一重處”規則，若確需并科處理則應建立雙向折抵通道，確保懲罰性責任總額不超出法定上限。
第二，救濟性責任競合規則缺位。盡管《法典草案》第1053條第1款申明“不影響承擔民事侵權責任”，但尚未建立救濟性責任承擔的禁止重復評價機制。生態修復責任作為典型的填補型責任，其功能在于恢復被破壞的生態環境，而非施加懲罰。當行政機關已通過責令修復、代履行等措施實現生態修復目的時，民事程序不應再重復科以相同性質的修復責任。建議將“修復效果認定”作為責任銜接的關鍵節點，明確經行政或刑事程序確認的修復效果，在民事程序中具有既判力。同時，應將主動履行生態修復責任確立為法定量刑和量罰情節，構建“修復減責”的正向激勵機制。
第三，責任總量的控制規則缺失。《法典草案》第1053條第2款未體現對責任總量的適度性要求，可能引發責任失衡風險。生態環境法律責任兼具懲罰、預防、救濟等多重功能，但各類責任形式的組合適用必須恪守比例原則。建議確立“責任總量控制”條款，要求司法機關在確定法律責任時，綜合考量行為的性質、情節、損害后果、行為人過錯程度、補救效果、承受能力等因素，避免責任總量超出必要限度。同時，應賦予責任主體針對“明顯過重責任”的救濟權利，建立責任審查異議機制，為比例原則提供程序保障。
有鑒于此，建議將第1053條第2款修改為：“污染環境、破壞生態違法行為構成犯罪，人民法院判處拘役或者有期徒刑時，行政機關已經實施行政拘留的，應當依法折抵相應刑期。民事公益訴訟中的懲罰性賠償金與行政罰款、刑事罰金按照數額高的確定，在行為人已實際履行的范圍內予以折抵。行為人主動履行生態修復責任的，可從寬處罰。人民法院在確定責任形式及數額時，應當綜合考量行為性質、損害后果、過錯程度、修復效果、經濟能力等因素，確保責任總量符合比例原則；行為人認為責任總量明顯過重的，有權向最終責任決定機關提出書面異議。”此修改既完善責任競合處理規則，又構建救濟性責任的禁止重復評價機制，同時引入責任總量控制條款，實現環境法律責任的體系化協調。
作者系東南大學法學院院長、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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