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溝溝里的黑工廠:瀏陽煙花產業亂象調查
距離湖南省會長沙約70公里的瀏陽市是一個人口近140萬的縣級市,但相比瀏陽地廣人多的行政區域特點,這座城市最為顯著的一個標簽則源自于它是中國煙花技術的發源地,也是國內煙花產業規模最大的地區。
被稱之為“中國煙花之鄉”的瀏陽地處湖南以東,境內群山起伏,三十余個鄉鎮也傍山散落,這種特殊的地形也由此造就了瀏陽市內大小煙花工廠的分布圖。
作為這座城市廣為人知的名片之一,煙花這一龐大的支柱產業在給瀏陽帶來源源不斷的經濟收益及知名度時,在硬幣的另一面,這個資金、技術門檻低的行當也同時呈現著另一番生態“亂象”。
公開資料顯示,瀏陽共有花炮生產經營企業多達一千余家,每年花炮產業的總產值也超過百億元人民幣(6.1450, 0.0166, 0.27%),在國內和國外的市場占有率分別達到50%和57%,而在燃放市場,瀏陽煙花燃放企業則一舉占據了國內70%以上的市場份額。
但與這一組數據相對應的另一個現實是,這條從原材料到銷售端的產業鏈條也滋生出諸多灰色環節及一大批假冒偽劣產品,持續多年來,瀏陽市煙花行業的違規違法現象始終層出不窮,即便當地政府頻繁對此掀起整頓之風,但由此引起的安全事故,甚至人員傷亡事件卻依舊在當地屢見不鮮。而以瀏陽為中心,它們也如同煙花燃放時迸發的軌跡一般,輻射至全國各地。
“沿著這條319國道,兩邊基本上每隔幾百米就有一個工廠,有些是生產鋁鎂粉原材料的,有些是生產導火索的,基本上都是一些老廠,都建在山里面,一些沒有生產許可證的也都躲在山里,尤其在瀏陽與其他地區交界的地方,兩地地方的政府監管都不是特別嚴。”曾為當地多家煙花廠負責材料運輸業務的劉強遙指著遠處的山巒,視線所及,幾個外墻斑駁的廠房裸露在山林之中。
死灰復燃的“黑工廠”們
上世紀八十年代是瀏陽煙花產業最為繁榮的時期,此后,這一行業也如井噴般迅速膨脹,在高利潤的刺激下,制造煙花炮竹,或提供引火線、包裝紙、燃放器材等配套產品成為當地人迅速致富的主要渠道。時至今日,被當地人稱之為“望族大戶”的幾大家族企業也正是由此發家。
但在此前的數十年里,花炮工廠如雨后春筍般出現時,與之相伴的則是一大批小作坊,及未獲得生產許可證的“黑工廠”。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政府進行了一次大整頓,1997年后,瀏陽的花炮企業全部改制為民營性質,積極性調動起來后,又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做這行生意,但要獲得公安、消防、安監部門的許可證很難,所以很多人就私下偷偷生產,主要以燃放器材為主。”當地接近煙花管理局的一名人士說。
事實上,自上世紀90年代,瀏陽市成立煙花管理局以來,在幾次重大爆炸事故后,當地政府圍繞境內的煙花生產加工行業就先后發起了多輪整改行動,但事與愿違的是,那些隱秘的作坊卻始終難以根除。
與江西宜春市交界的瀏陽文家市鎮距離瀏陽市區約一小時車程,一條名為沙溪河的河流自東向西橫穿小鎮,作為瀏陽境內煙花生產企業的又一聚集地,文家市鎮也同時為“黑工廠”提供了充足的生存土壤。
當地多名居民證實,多年來,文家市鎮內的煙花企業相繼扎堆,而與之相匹配的非法小工廠也隨之而來,即便持續數年來瀏陽市安監局、環保局等監管部門先后對當地存在違規生產的小作坊進行了數次查封,但藏匿在一間間小平房內的“黑工廠”卻總能在風聲過后死灰復燃。
“在沙溪河邊上就有一些小廠房,主要是生產花炮加工需要的塑料原材料,工藝非常簡單,買一臺粉碎機后將收廢品收來的編織袋打碎,再通過高溫加熱拉絲等簡單處理后賣出去,這種產品根本達不到安全標準,煙花燃放時很容易發生爆炸,對周邊的環境也有很大的污染。”當地一家小型花炮出口廠的副總經理說。
事實上,諸如文家市鎮的此類作坊還僅僅是整個瀏陽市境內煙花生產灰色地帶的一個縮影。
多年來跑遍了瀏陽市區內上百家煙花廠的劉強透露,從2005年左右,隨著瀏陽花炮在全國知名度的進一步提高,為維護這一品牌形象,瀏陽市政府對非法生產的清剿力度也空前加強,但即便如此,崇山峻嶺間仍然存活著一批鋌而走險的“定時炸彈”。
“這些小廠房的投資成本并不高,但利潤卻非常大,‘黑廠’都有自己的一套銷售渠道,有些將加工的原材料賣到外省,有些可以折價就近賣給本地的生產商。”劉強說。
來自瀏陽市煙花管理局的資料顯示,2013年7月19日,瀏陽與臨界地級市醴陵兩地公安、安監、國土等多個部門聯合執法,在湖南與江西兩省三地交界處的金剛鎮沙螺村查處了一個非法生產窩點,而這一三角地帶由于地形偏僻,長期以來也一直是“黑廠”猖獗的生產之地。
“工房里藥物裸露,坪里還有大量晾曬的藥物。在一個工房內,整間屋子就一臺碩大的碾機,用來碾壓、混合藥物。這是十幾年前的工藝,危險性極高,現在早就淘汰了。”執法人員說。
即便整頓利劍屢屢出鞘,但從瀏陽市境內的山谷里傳來的爆炸聲卻仍舊不時打破原有的寧靜。
2014年1月2日,瀏陽市荷花街道轄區內古家出口花炮廠倉庫起火爆炸,對于如此突如其來的危險,長住于此的人卻似乎早已習以為常。
“每年都會有起火爆炸的事故,廠房之所以建在山林里就是出于對周邊安全的考慮,哪怕發生爆炸,至少不會對周邊造成更大的人財損失,一些證件齊全的工廠也會出問題,原因主要是違規超量生產。”上述副總經理說。
而來自瀏陽煙花管理局的不完全統計,2013年,該局對轄區內的煙花企業的抽查、督查、責令整改次數多達十余次,僅12月份,瀏陽境內被責令停產的企業就多達172家。
從瀏陽蔓延開的危險
瀏陽監管部門的打擊力度持續震懾下,掌握了簡單加工技術的非法生產商們選擇了另一種方式逃離。
“這幾年抓的太嚴,瀏陽絕大部分搞小廠房的人都去了江西和安徽,還有的去了河南、西安,這些地方的煙花行業并不像瀏陽這么成規模,相比而言,政府的監管也沒這么嚴密,另一個原因就是當地的員工工資較低,所以,很多瀏陽人跑過去重操舊業。”劉強說。
而從瀏陽外出的“黑廠”聚集地中,江西上饒、安徽巢湖、河南新鄉是最為主要的地區。
一名曾為巢湖煙花廠提供引火線等配套原材料的批發商向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透露,大批瀏陽花炮非法生產商在巢湖、合肥、上饒等地的作坊依舊修建在當地鎮上的村里,也都是在山上,一方面比較隱蔽,另一方面就算出了安全事故,也不會招來更大的麻煩。
而由于瀏陽煙花產業鏈早已成熟,周邊配套產品加工廠星羅密布,加之價格優勢,包括巢湖、上饒等地的諸多加工廠也皆選擇從瀏陽本地購買相關原材料,再于當地進行后續加工。
“像拉一車引線過去,利潤比在瀏陽本地要高出一倍,那邊的小工廠很多需求大,市場也比較混亂,不像瀏陽各個環節都已經非常成熟規范了。”上述人士說。
多名曾與巢湖煙花廠有過業務往來后轉行的知情者證實,目前,巢湖地區瀏陽人興建的煙花廠最為集中的主要分布在高林鎮、散兵鎮等地,而在江西上饒,大批瀏陽人則多聚集在玉山縣文成鎮及廣豐縣五都鎮等地區,如其此前在瀏陽一樣,這些分布在當地各個鄉鎮的作坊廠房也皆駐扎在偏僻之地。
于是,曾經屢次發生在瀏陽的危險事件也正在巢湖、上饒等地再次上演,多年來,在歷經多起倉庫起火爆炸,人員傷亡事件后,巢湖等地的監管部門也開始對這群“外來者”亮出了懲治之劍。
“巢湖那邊比瀏陽的黑廠房更亂,一些工廠為節省費用廉價租用了當地村民自建的倉庫,有些甚至就堆放在村民家里,之前曾發生過一起重大爆炸,幾個瀏陽老鄉被炸死后當地村民也有幾個傷亡。”一名知情人士說。
數年來的孵化后,來自瀏陽的非法工廠在當地也早已漸成氣候,而持續發生的安全事故也讓巢湖市監管部門不得不進行有史以來最為強硬的清剿行動。
2014年1月,巢湖市政府下發《關于從嚴從快打擊煙花爆竹非法生產的函》,要求巢湖市相關監管部門采取有效措施,確保轄區內退出企業停產到位。數天后,市政府相關負責人陸續約談了安監局等主要部門負責人,要求實行日報告制度,每天18時前向市政府安委辦書面上報當天打擊非法生產煙花爆竹情況。
但來自巢湖市的大力整頓似乎并未能將非法存在的“黑工廠”一網打盡,危險又重新以另一種形式在蔓延。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有些人已經開始以合伙的性質‘拼證’了,所謂‘拼證’就是一個工廠只有一個生產許可證,但幾個老板合伙經營,來檢查時證件報批手續都齊全,但私底下卻是各自生產各自的花炮品種,大家共用一個廠房,這種情況一旦出事就更危險。”另一名知情者說。
惡與悲的宿命
在亂象叢生的瀏陽煙花行業,隱秘在這百億市場中的并非“不見陽光”的“黑工廠”,即便堪稱規模、名聲在外的品牌企業也在利潤的驅使下未能幸免。
接近瀏陽煙花管理局的知情者透露,在每年監管部門抽查、暗訪的違規案件記錄中,不乏一批“正規的生產企業違規違法事件,其中,藥物超量、超負荷組織生產等問題層出不窮,有些甚至和非法工廠合作,獲取更大利潤。”
來自瀏陽煙花管理局的資料顯示,2013年7月18日,瀏陽市公安局在荷花街道境內查處了一個非法組盆的窩點,突擊檢查時,9名工人正擠在工棚下進行1.3級的危險工序。后經調查,這一非法生產窩點的訂單來自于當地一家正規花炮廠商。
“根據安全規定,在6月-9月的高溫季節,所有煙花工廠都必須停產,9月后經過驗收才能復產,但有些工廠由于市場上有新的需求,比如企業慶典的訂單,只能頂風作案,不敢在工廠開工的就找外面的黑廠代工。”上述接近瀏陽煙花管理局人士說。
事實上,生產環節安全隱患還只是瀏陽煙花企業普遍存在的冰山一角,對于這一當地人眼里的“夕陽產業”來說,更大的危機似乎還隱藏在背后。
2014年1月10日,瀏陽市人民法院發布了一紙饒有意味的判決書,對當地38名“花炮老板”作出“限制高消費”公告,要求其“不得乘坐飛機、不得旅游、不得購買奢侈品、不得出入娛樂場所”,其中一名已是連續三年被法院限制高消費。
而這一判決的起因則源自于上述38名花炮企業負責人拖欠工人工資、金融借款合同、工程款、民間貸款等,38名企業負責人中欠款最多的達四千萬元。
事實上,瀏陽市人民法院的這一頗具戲劇性的判罰結果也正是瀏陽煙花行業的另一番寫照,當地多名已轉行他業的煙花經銷商向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稱,目前,瀏陽上千家煙花企業中,盈利者不足10%。
“真正賺錢的那幾家企業規模都是中等,反而是表面上規模很大,名氣越響的公司虧得越嚴重,大部分錢都來自銀行的貸款和民間的高利貸,從幾年前開始,這些企業的資金鏈就已經危機四伏了,只是現在還沒到集中爆發的時候。”一名曾代理多家當地知名煙花企業產品的經銷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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